《肉蒲团》
《肉蒲团》卷之一湖上笠翁李渔(1611-1680)着
第一回 止淫风借淫事说法 谈色事就色慾完全发展
词曰:黑髮难留,朱颜易变,人生不比青松。名消利息,一派落花风。悔杀少年不乐,风流院,放逐衰翁。王孙辈,听歌金缕,及早恋芳药。世间真乐地,算来算去,还数房中。不比荣华境,欢始愁终。得趣朝朝,燕酣眠处,怕响晨钟。睁眼看,乾坤覆载,一幅大春宫。
这一首词名曰《满庭芳》。单说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,没有一毫受用处,还亏那太古之世开天闢地的圣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,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,不至十分有精神。照拘儒说来,妇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门,死我之户。据达者看来,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,只怕头髮还早白几年,寿还略少几岁。不信单看世间的和尚,有几人四五十岁头髮不白的?有几人七八十岁肉身不倒的?或者说和尚虽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,或偷妇人或狎徒弟,也与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,所以没寿这等。请看京里的太监,不但不偷妇人不狎徒弟,连那偷妇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没有了,论理就该少嫩一生,活活几百岁才是,为何面上的皱纹比别人多些?头上的白髮比别人早些?名为公公实像婆婆?京师之内,只有挂长寿匾额的平人,没有起百岁牌坊的内相。
可见女色二字原于人无损,只因《本草纲目》上面不曾载得这一味,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。有说它是养人的,有说它是害人物。若照这等比验起来,不但还是养人的物事,他的药性与人参附子相同,而亦交相为用。只是一件,人参附子虽是大补之物,只宜长服,不宜多服;只可当药,不可当饭。若还不论分两,不拘时度饿吃下去,一般也会伤人。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。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,多服则有水火相剋之敝。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,当饭则有伤筋耗血之忧。世上之人若晓得把女色当药,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,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。未近女色之际,当思曰「此药也非毒也胡为惧之,」既近女色之际,当思曰「此药也非饭也胡为溺之」。如此则阳不亢阴不郁,岂有不益与人哉。只是一件,这种药性与人参附子件件相同,只有出产之处与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,服药者不可不知。人参附子,是道地者佳,土产者服之无益。女色,倒是土产者佳,倒地者不惟无益且能伤人。何谓土产?何谓倒地?自家的妻妾,不用远求不消钱买随手扯来就是,此之谓土产。任我横睡没有阻桡,随他敲门不担惊恐。既无伤于元气,又有益于宗祧。交感一翻,浑身通泰。岂不谓之养人?艳色出于朱门,娇妆必须绣户。家鸡味淡不如野鹜新鲜,旧妇色衰,争似闺雏小艾,此之谓倒地。若是此等妇人,眠思梦想,务求必得,初以情挑,继将物赠,或逾墙而赴约,或钻穴而言私。饶伊色胆如天,倒底惊魂似鼠,虽无人见似有人来。风流汗少而恐惧汗多,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。试身不测之渊,立构非常之祸,暗伤阴德,显犯明条,身被杀矣。若无偿命之人,妻尚存兮。尤有失节之妇,种种利害惨不可当。可见世上人与女色二字断断不可捨近而求远,厌旧而求新。
做这部小说的人原具一片婆心,要为世人说法,劝人窒慾不是劝人纵慾,为人秘淫不是为人宣淫。看官们不可认错他的主意。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慾,为甚幺不着一部道学之书维持风化,却做起风流小说来?看官有所不知。凡移风易俗之法,要因势而利导之则其言易入。近日的人情,怕读圣经贤传,喜看稗官野史。就是稗官野史里面,又厌闻忠孝节义之事,喜看淫邪诞妄之书。风俗至今日可谓蘼蕩极矣。若还着一部道学之书劝人为善,莫说要使世上人将银买了去看,就如好善之家施捨经藏的刊刻成书,装订成套,赔了贴子收他,他还不是拆了塞瓮,就是扯了吃烟,那里肯把眼睛去看一看。不如就把色慾之事去歆动他,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时,忽然下几句针砭之语,使他瞿然歎息道「女色之可好如此,岂可不留行乐之身,常还受用,而为牡丹花下之鬼,务虚名而去实际乎?」又等他看到明彰报应之处,轻轻下一二点化之言,使他幡然大悟道「姦淫之必报如此,岂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,而为惰珠弹雀之事,借虚钱而还实债乎?」思念及此,自然不走邪路。不走邪路,自然夫爱其妻妻敬其夫,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。此之谓就事论事以人治人之法。不但座稗官野史当用此术,就是经书上的圣贤亦先有行之者。不信且看战国齐宣王时孟子对齐宣王说王政。那宣王是声色货利中人,王政非其所好,只随口讚一句道「善哉信乎」。孟子道:「王如善之,则何为不行?」宣王道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货。」孟子就把公刘好货一段去引进他。宣王又道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」他说到这一句已甘心做桀纣之君,只当写人不行王政的回帖了。若把人道学先生,就要正言历色规谏他色荒之事。从古帝王具有规箴:「庶人好色,则亡身;大夫好色,则失位;诸侯好色,则失国;天子好色,则亡天下」。宣王若闻此言,就使口中不说,心上毕竟回复道:「这等,寡人病入膏肓,不可救药,用先生不着了。」谁想孟子却如此反把大王好色一段风流佳话去勾住他,使他听得兴致勃然,住手不得。想太王在走马避难之时尚且带着姜女,则其生平好色一刻离不得妇人可知。如此淫蕩之君,岂有不丧身亡国之理?他却有个好色之法,使一国的男子都带着妇人避难。太王与姜女行乐之时,一国的男女也在那边行乐。这便是阳春有脚天地无私的主。化了谁人不感颂他,还敢道他的不是?宣王听到此处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,不复再推「寡人有疾」矣。做这部小说的人得力就在于此。但愿普天下的看官买去当经史读,不可作小说观。凡遇叫「看官」处不是针砭之语,就是点化之言,须要留心体认。其中形容交媾之情,摹写房帷之乐,不无近于淫亵,总是要引人看到收场处,才知结果识警戒。不然就是一部橄榄书,后来总有回味?其如入口糖精啬,人不肯咀嚼何?我这翻形容摩写之词,只当把枣肉裹着橄榄,引他吃到回味处也莫厌。
摊头絮繁,本事下回便见。
第 二 回
老头陀空张核布袋
小居士受坐肉蒲团
说话元朝至和年间,括苍山中有一个头陀,法名正一,道号孤峰。他原是处州郡学一个有名诸生。只因性带善根,当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学生背书一般。父母不解其故。有个行脚僧上门抄化,见了鬟抱在手中,似啼非啼似笑非笑。僧人听之说他念的是《楞严大藏真经》,此子乃高僧转世。就回他父母乞为弟子。父母以为妖言,不信。大来教他读书,过目成诵。但功名之事非其所愿,屡次弃儒学佛,被父母痛惩而止。不得已出来应试,垂髫就入泮,入泮就帮补。及至父母亡后,他待二年服阙,将万金家产尽散与族人。自己缝一个大核袋,盛了木鱼经藏等物,落去头髮,竟入山修行。知道者称为孤峰长老,不知道的只叫他做核布袋和尚。与众僧不同,不但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坚。就于僧家本等事业之中也有三戒。那三戒是:不募缘,不讲经,不住名山。人问他为什幺不募缘,他道:「学佛之事大抵要从放任入门。须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使饑寒之虑日迫。饑寒之虑日迫则淫欲之念不生,淫慾之念不生则秽浊日去,清静日来。久之自然成佛。若还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终日靠着施主拿来供养。腹饿则思闲步,体暖则爰安眠。闲步而见可欲,安眠即成梦想。无论学佛不成,种种入地狱之事不求而自至矣。我所以自食其力,戒不募缘。」人问他为甚幺不讲经,他道:「经忏上的言语是佛菩萨说出来的,除非是佛菩萨才解得出。其余俗口讲经,犹如癡人说梦。昔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。夫以中国之人读中国之书,尚且不敢求甚解,况以中国之人读外国之书,而再妄加翻译乎?我不敢求为菩萨之功臣,但免为佛菩萨之罪人而已。以此知愚守拙,戒不讲经。」人又问何不住名山,他道:「修行之人须要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。就是适体之清风,娱情之皎月,悦耳之禽鸟,可口之薇蕨,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。一居胜地,便有山灵水怪引我寻诗,月姊风姨搅人入定,所以如名山读书者学业不成,如名山学道者名根难净。况且哪一处名山没有烧香的女子随喜的仕官?月明翠柳之事乃前车也。我所以撇了名剎来住荒山,不过要使耳目之前无可沽滞的意思。」问者深服其言,以为从古高僧所未发。他因有此三戒,不求名而名日彰。远近之人发心皈依者甚众,他却不肯轻收弟子,要察他果有善根绝无尘念者,方才剃度。略有一毫信不过,便允许不收。所以出家多年,徒弟甚少,独自一个在山涧之旁构几间第屋,耕田而食,吸泉而饮。
一日,秋风萧瑟,木穿虫吟。和尚清晨起来,扫了门前落叶,换了佛前净水,装香已毕,放下蒲团,就在中堂打坐。忽有一少年书生,带两个家童走进门来。那书生的仪表生得神如秋水,态若春云。一对眼睛比他人更觉异样光焰。大约不喜正观扁思邪视,别处用不着,唯有偷看女子极是专门。他又不消近身,随你隔几十丈远,只消把眼光一瞬,便知好丑。遇者好的就把眼色一丢。那妇人若是正气的,低头而过,不着到他脸上来,这眼光就算是丢在空处了。若是那妇人与他一样毛病的,这边丢去,那边丢来,眼角上递了情书,就开交不得了。所以不论男子妇人,但生下这种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,丧名败节皆由于此。看官们的尊目若有类此的不可不慎。彼时这书生走进来,对佛像拜了四拜,对和尚也拜了四拜,起来立在旁边。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时不便回礼,待完了工课方才走下蒲团,也深深回了四拜。叙坐已定,就问其姓名。书生道:「弟子乃远方之人,游苏浙中,别号『未央生』。闻师父乃一代高僧两间活佛,故此斋戒前来,□仰说话。」
你道那和尚问其姓名他为何不称名道姓,却说起别号来?看官要晓得元来之时士风诡异,凡是读书人不喜称名道姓俱以别号相呼。故士人都有个表德,有称为「某生」,有称为「某子」,有称为「某道人」。大约少年者称生,中年者称子,老年者称道人。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义,或是情之所钟,或是性之所近,随取二字以命名,只要自己明白,不必人人共晓。书生只因性耽女色,不善日而喜夜,又不喜后半夜而喜前半夜,见《诗经》上有「夜未央」之句,故此断章取意名为「未央生」。
当时和尚见他称誉太过,愧不敢当,回了几句谦恭的话。其时瓦铛之中斋饭已熟,和尚就留他吃了晨斋。两个对坐谈禅,机锋甚合。原来未央生性极愚蠢,凡三教九流之书无不流览。这禅机里面别人千言万语参不透的,他只消和尚提头一句就彻底了然。和尚心下暗想道,好个有知识的男子,只怪造物赋形有错,为何把一副学佛的心胸配一个作孽的相貌?我看他行容举止分明是个大色鬼,若不把他收入核布袋中,将来必到钻穴逾墙,酿祸闺阃。天地间不知多少妇人受其涂毒。我今日见了这悖乱之人而不为众人弥乱,非兹悲之道也。就对他道:「贫僧自出家以来阅人多矣。那些愚夫愚妇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,就是走来参禅的学士,听法的宰官也都是些门外汉,能悟禅机的甚少。谁想居士竟有如此灵明,以此学禅不数年可登三味。人生在世,易得者是形体,难得者是性资。易过者是时光,难过者是劫数。居士带了作佛的资性来,不可走到鬼魅的路上去。何不趁此朝气未散之时,割除爱慾,遁入空门。贫僧虽是俗骨凡胎,犹堪作他山之石。果能发此大愿,力注此大因果,百年后上可配享于僧伽,下亦不至听命于罗剎。居士以为何如?」未央生道:「弟子归禅之念蓄之已久,将来少不得要归此法门。只是弟子尚有二愿未酬,难于摆穿。如今年纪尚幼,且待回去毕了二事,安享数年。到那时然后来摩顶皈依,未为晚也。」
和尚道:「请问居士有哪二愿?莫非是要策名天府,下酬所学?立功异域,上报朝廷幺?」未央生摇头道:「弟子所愿不是这二事。」和尚道:「既不是这二事,但所愿者毕竟是何事?」未央生道:「弟子所愿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来的,不是妄想的事。不瞒师父说,弟子读书的记性,闻道的悟性,行文的笔性,都是最上一流。当今的名士不过是勉强记诵,移东换西,做几篇窗稿,刻一部诗文,就要树帜词坛,纵横一世了。据弟子看来那是假借,要做真名士毕竟要读尽天下异书,交尽天下奇士,游尽天下名山,然后退藏一室,着书立言传于后世。幸而挂名两榜,也替朝廷做些事业,万一文福不齐老于墉下,亦不失为千古之人。故此弟子心上有私语二句道:要做世间第一个才子,……」和尚道:「这是第一句了。那第二句呢?」未央生待开口又复吞声不好说出的意思。和尚道:「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讲,待贫僧替说了吧。」未央生道:「弟子心上的事师父那里说得出?」和尚道:「贫僧若说不着,情愿受罚。只是说着了,居士不要假推不是。」未央生道:「师父若说得着,不但是菩萨又是神仙了,岂敢遁词推托?」和尚不慌不忙道:「是『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』」。
未央生听了不觉目瞪口呆,定了半晌,方才答道:「师父真异人也!这两句私语是弟子心上终日念的,师父竟像听见了一般,一口就着着了。」和尚道:「岂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乎?」未央生道:「论起理来,情慾之言本不该对师父讲。今师父既猜着,弟子不敢瞒师父说弟子道心尚浅,慾念方深。从古以来『佳人才子』四个字再分不开,有了才子定该有佳人作对,有了佳人定该有才子成双。今弟子的才华且不必说,就是相貌也不差。时常引镜自照,就是潘安、卫介生在今时,弟子也不肯多让。天既生我为才子,岂不生一个女子相配?如今世上若没有佳人则已,倘或有之,求佳耦者非弟子而谁?故此弟子年过二十尚未定亲,是不肯辜负才貌的意思。待弟子回去觅着佳人成了配偶,生一子以继宗祧,那时节良愿已酬无复他想,不但自己回头,亦当劝化室人同登彼岸。师父以为何如?」和尚听了冷笑道:「这等看来居士的念头一毫不差,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不是。若把一副丑陋形骸付与居士,居士具一点不昧之灵,或者能于正果。所以古来之人常有瘌疾痫症,手折足翘,因受天刑而成仙。仙人也就是这种道理。居士只因赋形之时天公忒骄纵了些,就如父母爱子一般,幼少之时唯恐损伤核肉,恼壤性情,不忍打他一下,骂他一句。儿子大来,只说核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,父母养就的,所以任意去为非作歹。犯下罪来受官府之鞭笞,遭朝廷之邢戮,方恨父母骄纵太过,至有今日。这副细异核肉、骄纵性情不是好祥瑞也。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个才子就要去寻第一位佳人,无论佳人可得不可得,就使得了一位,只恐这一位佳人额角上不曾注写『第一』的两个字。若再见了强似他的,又要翻转来那好的。这一位佳人若与居士一般生性,不肯轻易嫁人要等第一个才子,居士还好娶来作妾。万一有了良人,居士何以处之?若千方百计必要求遂所愿,则种种堕地狱之事从此出矣。居士还是要堕地狱乎?上天堂乎?若甘心堕地狱,只管去寻第一位佳人。若要上天堂,请收拾了妄念,跟贫僧出家。」
未央生道:「师父说『天堂地狱』四个字,未免有些落套,不似高僧之言。参禅的道理不过是要自悟。本来使身子立在不生不灭之处便是佛了。岂真有天堂可上乎?即使些有风流罪过亦不过玷辱名教而已,岂真有地狱可堕乎?」和尚道:「『为善者上天堂,作恶者堕地狱』果然是套话。只是你们读书人事事俱可穿套,唯有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穿不得。无论天堂地狱,明明不爽。即使没有天堂,不可不以天堂为向善之阶。即使没有地狱,不可不以地狱为作恶之戒。你既□明套话,我今不说将来的阴报,只说现在的阳报,少不得又是套话。现代用语有云『我不淫人妻,人不淫我妇。』这两句是极平常的套话,只是世上贪淫之人不曾有一个穿得套去,淫人妻女,妻女亦为人所淫。若要穿套,除非不姦淫则已。若要姦淫,少不得要被套话说着。居士还是要穿套乎,要入套乎?若要入套,只管去寻第一位佳人;若要穿套,请收拈了妄念跟贫僧出家。」
未央生道:「师父所言讲的样样透彻。只是为愚蒙者说法,不得不讲个尽情,使他听得毛骨悚然,才知警戒。若对我辈说理亦未必如此。天公立法虽严,行法亦未尝不恕。姦淫必报者虽多,姦淫不报者亦未尝不少。若挨家逐户去访缉姦淫,淫人妻女者亦使其妻女偿人淫债,则天公亦其亵矣!总之循环之道,报施天理,大概不爽,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,就是劝化的大题目了,何必如此纳柱?」和尚道:「照居士这等说来,世上的姦淫亦有不报的幺?只怕大公立法并不曾使人漏网。或者居士忠厚,略有使人漏网处。据贫僧看来,淫人妻女而不报者古今并没有一个。书史所载,俗口相传者,盈千累万。居士请试想之,淫人妻女是得便宜的事,肯对人说,故知道的多。妻女被淫是失便宜的事,不肯对人说,故知道的少内中还有妻瞒其夫,女瞒其父,连自家也不知道,还说姦淫之报必无此事。直到盖棺之后,方信现代用语不诬,到那时节这了悟的话又对人说不出了。无论奸人的妻女,才以妻女偿人淫债。只姦淫之念一动,此时妻女之心不知不觉也就有许多忘了。譬如自家的妻女生得丑陋,夜间与他交媾不十分起兴,心上想着日间所见的标緻女子,把妻子权当了他,自取其乐。焉知此时妻子心上不嫌丈夫丑陋,想着日间所见的标緻男子,把丈夫权当了他,自取其乐?此等事人人有之,虽无损于冰霜之操,颇有伤于匪石之心。亦男子好淫之报也。举心动念尚且如此,何况身入其室,体压其层而鬼神不见,造物不嗔,使妻子为全节之妇乎!贫僧此言却不是套话。居士以为然否?」未央生道:「极讲的入理,只是还要请问师父,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还有妻女相报,倘若无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,把甚幺去还债?这大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。还有一说,一人之妻女有限,天下之女色无穷。譬如自家只有一两个妻妾,一两个儿女,却淫了天下无限的妇人,即使妻女坏事,也就本少利多了。天公将何以处之?」
和尚听了,知他大块顽石推移不动的人,就对他道:「居士谈锋甚利,贫僧就不敢当。只是这种道理口说无凭,直待做出来方见明白。居士请自待娶了佳人之后,从肉蒲团上参悟出来,方得实际。贫僧观居士有超凡入圣之具,登岸造极之资,实不忍捨万一到豁然大悟之后,还要来见贫僧,商量归路。贫僧从明日起终朝拭目以待。」说罢,取出笺纸提起笔来,写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:
请抛核布袋,
去坐肉蒲团。
须及生时悔,
休嗟已盖棺。
和尚写完递与未央生道:「粗笨头陀,不识忌讳,偈语虽然太激,实出一片婆心。屈居士留之,以为后日之验。」说完立起身来,竟像要收他的意思。未央生知道见绝,又念他是个高僧,不敢悖悖而去,只得低头陪罪道:「弟子赋性愚顽,不受教诲,望师父海涵。他日重来,尚祈收纳。」说罢依旧拜了四拜,和尚也一般回礼收他出门,分别而去。那和尚的出处言之已尽,后面只说未央生迷恋女色事,不复容叙孤峰,要知孤峰结果到末回始见。 评曰:
未央生是一本戏文的正生,孤峰乃末脚也。他人执笔,定将未央生
说起,引孤峰作过客。此独叙孤峰,极其详悉,使观者疑孤峰后来
或有淫行,谁料却又不然。直到打座参禅才露出正意来,使人捉摸
不定。此从来小说之变体,乃作者辟尽窠臼处。即使他人用此法必
至题旨错乱,头绪纷然,使观者不辨谁宾谁主。此独眉眼分明,使
人看到入题处俱自了然。末后数语又提清线路,不复难为观者,真
老手也。
第 三 回
道学翁错配风流婿 端庄女情移薄情郎
却说未央生别了孤峰,一路叽叽哝哝的埋怨道,好没来头。我二十多岁的人,一朵鲜花才开,就要教人削髮修行,去寻苦吃。世上那有这样不情的人。我今日见他不过是因他是由名士出家,胸中必有别样见解,要领略他禅机,好助我的文思。谁想竟受他许多怠慢,又做一首乌龟偈赠我,教我怎当得起?我一个昂藏的丈夫,若做了官还要治天下,管万民,难道自家妻子就管不下?我今遇着好妇人,偏不肯当面错过。略做几桩风流罪犯,把自家闺门严谨,看有个男子来讨得债去。况且有妇人嫁我这样标緻丈夫,就有别个男子来制止他只怕也看不上眼。那失节之事料定是没有的。他方纔那一首偈,论理就该扯碎了丢还他。只是后来相见无防卫的地方他毒口没有凭据,我且留在身边,看他后来见了悔过不悔过。思量已定就将偈语折好藏在衣带中。
回到家里,分咐几个伴当各路去传谕媒婆,要寻世间第一位佳人。他原是个阀阅之家,又兼才貌双全,哪一个男子不愿得他为婿,哪一个妇人不愿得他为夫?自从传谕之后,日日有几个媒婆寻他说亲。小户人家任凭他上门去相,若是大户人家要顾体面,或约在寺院中,或定在荒郊外,俩下相逢,以有心装作无意,相得分明。惹了多少妇人回去害相思,他却个个都看不上眼。有个媒婆对他道:「这等看来别的女子都不是你的对头,只有铁扉道人的小姐名叫『玉香』,才配得你上。只是他父亲古怪,定不肯使人相,你又定要相,这事又是做不来的了。」未央生道:「他为何叫做『铁扉道人』?你为何见得他小姐标緻?既然标緻,为何不肯使人相?」媒婆道:「这老者是有名的宿儒,做人孤介。家中有田有地无求于人,生平没有一个朋友,独自一个在家读书,随你甚幺人去敲门,他只是不开。有一个贵客慕他的名去访他,敲了半日门,莫说不开,连答应也不答应。那贵客没奈何,题诗一首写在门上而去。中间有两句道:
但知高士篷为户, 谁料先生铁为扉。他后来见了诗句道:『铁扉两字道得不差,』他就把做别号叫做『铁扉道人』。生平没有儿子止得一女,生得如花似玉,无人可比。又且读了一肚子书,都是父亲所教,凡诗词歌赋皆做得出。他家的闺门严谨,又不走去烧香,又不出来看会,长了一十六岁不曾出头露面,至于三姑六婆飞不进门。因昨日那老者立在门前,见我走过叫住问道:『你莫非是做媒的幺幺』我答道:『正是。』他就请我到家中指着女儿对我道:『这是我的小姐,要招个像样的女婿当儿子养老。你可留心替我访择。』我就把相公说上,他道:『我也闻得他的才名,但不知德行何如?』我又道:『相公少年老成,毫无破绽。只是一件,他要亲眼相一相才肯下聘。』他听得这句话就放下脸道:『胡说!只有扬州人家养的瘦马肯与人相,那有正经女儿许男子见面之理。』我见他说了这话不好再讲,竟自出来。故此知道这头亲事定做不成。」
未央生闻言心中暗想道:「我如今上无父母下无兄弟,明日娶了妻,心性哪一个拘管?就是自己行监坐守难道没有出门的时节?这老儿的古板如此,我若赘在他家,不消我去提防,他自家的女儿自然会照管,我就出门一世也不妨事。只是不得相一相究竟不放心,媒人的口那里信得。就对他道:「照你说来亲事是极好的,毕竟求你设个法子使我窥见些影响,只要大段不差也就罢了。」媒婆道:「这个断断不能。你若不信,只好去求籤问数,卜之于神。该做就做,不该做就罢。」未央生道:「也说的是。我有个朋友,请仙判事及其灵验,待我请他来判断过了,然后回你的话。」媒人答应而去。
次日未央生斋戒沐浴,把请仙的朋友延至家中。焚香稽首,低声祝道:「弟子不为别事,只因铁扉道人之女名唤玉香。闻得他姿容绝世,要娶为妻,但属耳间未曾目击,所以请问于大仙。果姿容绝世,弟子就与他连姻稍不然即行谢绝。伏望大仙明白指示,勿为清晰之言,使弟子参详不出。」祝完又拜四拜,起来扶住仙栾,听其挥写。果然写出一首诗道:
红粉丛中第一人, 不须疑鬼复疑神。
只愁艳冶将淫诲, 邪正关头好问津。
右其一未央生见了这一首,心上思道:「这等看来姿色是好的,只是后一句明白说他冶容诲淫,难道这女人已被人破了瓜去不成?诗后既有『其一』二字,毕竟还有一首,且看后作何如。」只见仙栾停了一会,又写出四句道:
妇女贞淫挽不差, 但须男子善齐家。
闭门不使青蝇入, 何处飞来玉上瑕。
右其二
回道人题未央生见了「回道人」三字知是吕纯阳的别号,心上大喜道:「此公于酒色二字极是在行,他说好毕竟是好的了。后面这一首是□我心中之疑不通,要我堤防的意思。我想这古板丈人替我拘管,料然无事。后两句明明说他铁扉之中无人钻得进的意思,不必再疑惑了。就望空拜谢了纯阳,叫人唤媒婆来。分咐说:「仙诗判得甚好,如今不消去相瞒,竟去说亲罢了。」
媒人甚喜,走到铁扉道人家,把未央生求亲的意思述了一遍。道人道:「他起先要亲眼相亲,就是重色不重德的人了,轻薄可知。我要招个有品行的女婿,不要这等务外之人。」那媒婆要趁媒钱,只得把巧话回复道:「他要相的意思不是为色,只怕举止轻佻,没有福相,后来不得夫人。故今访得府上的闺训甚严,小姐的阃德又备,故此心安意肯,特地央我来求亲。」道人道见他说的近理,就许了亲约,定吉日过门完姻。
未央生虽听了媒人之话,信了仙诗之言,只因不曾相得,到底狐疑。直到成亲之夜,拜堂已毕,同入绣房,定睛细看,方才欢喜。怎见得新人的好处?有新词一首为证:
人窈窕,浑身满面都堆俏。
都堆俏,愁容可掬,颦眉难效。
还愁不是新人料,腰肢九细如何抱?
如何抱,柔如无骨将又惊靠。
右调《忆秦娥》
怎见得新郎与新人成亲的乐处?也有新词一首为证:
星眸合处差即盼,枕上桃花歌两瓣。
多方欲闭口脂香,却被舌功唇已绽。
娇啼歇处情何限,酥胸已透风流汗。
睁开四目互相看,两心热似红炉炭。
右调《玉楼春》
却说玉香小姐姿容虽然无双,风情未免不足,还有一二分不中丈夫的意。只因平日父训既严,母仪又肃,耳不闻淫声,目不睹邪色,所读之书不是《烈女传》就是《女孝经》,所说的话都与未央生心事相反。至于举止,不免有乃父之风,丈夫替他取个混名叫「女道学」。对他说一句调情的话就满面通红,走了开去。未央生极喜日间干事,好看阴物以助淫兴。有几次扯他穿裤,他就大喊起来,却像强姦他的一般,只得罢了。夜间干事,虽然承当,都是无可奈何的光景与见。行房的套数只好行些中庸之道,不肯标新立异。要做「隔山取火」,就说犯了背夫之嫌。要做「倒浇蜡烛」,又说倒了夫纲之礼。要搭他两脚上肩,也费许多气力。至于快活之时不肯叫死叫活,助男子的军威,就唤他心肝命肉,竟像哑妇一般,不肯答应。
未央生见他没有一毫生动之趣,甚以为苦。我今只得用些淘养的工夫,变化他出来。明日就书画铺中买一副绝巧的春宫册子,是学士赵子昂的手笔,共有三十六幅,取唐诗上三十六宫都是春的意思。拿回去与玉香小姐一同翻阅,可见男女交媾这些套数不是我创造出来的,古人先有行之者,现有赵文敏墨卷在此,取来证验。起初拿到之时,玉香不知里面是甚幺册,接到手中揭开细看,只见开卷两页写着「汉宫遗照」四个大字。玉香想道,汉宫之中有许多贤妃淑媛,一定是些遗像,且看是怎生相貌。及到第三页,只见一个男子搂着一个妇人,赤条条在假山上干事,就不觉面红髮起性来道:「这等不祥之物,是从那里取来的?玷污闺阃,快叫丫鬟拿去烧了。」未央生一把扯住道:「这是一件古董,价值百金。我问朋友借来看的。你若赔得百金起只管拿去烧,若赔不起,好好放在这边,待我把玩一两日拿去还他。」玉香道:「这样没正经的东西看他何用?」未央生道:「若是没正经的事,那画工不去画他,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价去买他了。只因是开天闢地以来第一件正经事,所以文人墨士拿来绘以丹青,裱以绫绢,卖于书画之肆,藏于翰墨之林,使后来的人知所取法。不然阴阳交感之理渐渐沦没,将来必至夫弃其妻妻背其夫,生生之道尽绝,直弄到人无焦类而后止。我今日借来不但自己翻阅,也要使娘子知道这种道理绝好受胎怀孕,生男育女,不致为道学令尊所误,使夫妻后来没有结果的意思。娘子怎幺发起恼来?」玉香道:「我未信这件勾当是正经事。若是正经事,当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间对着人做?为何在更深夜静之时,瞒了众人就像做贼一般,才行这件勾当?即此观之,可见不是正经事。」
未央生笑道:「这等说来怪不得娘子,都是你令尊不是。把你关在家中,没有在行的女伴对汝说说风情,所以孤陋寡闻,不晓人事。你想,世上的夫妻那一对不在日里去干事?那干事不是明公正气使人知道的?若还夫妻日里不行房,这画画之人怎幺晓得这些套数?怎幺描写得这样入神,使人一看就动兴起来?」玉香道:「这等,我家父母为甚幺不在日间做事?」未央生道:「请问娘子,怎见得令尊令堂不在日间做事?」玉香道:「他们若做事,我毕竟撞着。为何我吝啬一十六岁并不曾撞着一次?莫说眼睛不曾看见,就是耳朵也不曾听见?」未央生笑道:「好懵懂妇人!这桩事只是儿女看见不得,听见不得。除了儿女,其余丫鬟使婢哪一个不看见?哪一个不听见?他们要做事必竟晓得你不在面前,把门闭了,然后上场。若被你看见就怕引动春心,思想男子,生出郁病来。故此瞒着你做。」玉香想了一会道:「他们日里也常关门睡觉,或是干此事也未可知。只是羞人答答的,你看我我看你,如何做得出来?」
未央生道:「日里行房比夜间的快活更加十倍。其间妙处正在我看你你看我,才觉得动兴。世间只有两种夫妻断不可在日间干事。」玉香道:「哪两种夫妻?」未央生道:「丑陋丈夫标緻妻子,此一种也。丑陋妻子标緻丈夫,又一种也。」玉香道:「为何这两种人日间做不得事?」未央生道:「做这事全要你爱我我爱你,精神血脉彼此相交,方才会快活。若是妻子生得肌肤雪白,又娇又嫩,就像美玉琢成的一般,丈夫把他衣穿了搂在怀中,一面看一面干,自然兴高十倍。那阳物不觉又坚又硬,又粗又大了。只是女子看见男人就像鬼怪一般,身上核肉又黑又粗。穿了衣服还不觉,此时穿了丑态毕露,忠实的描绘不来。况与雪白肌肤相映,八分丑陋就觉有十二分。妻子看了岂不憎嫌?心上既然憎嫌就要形与词色,男子看见不知不觉缺乏弹性的也软了,粗大的也细了。快活事不曾做得,反讨一场没趣。不如在夜里行房,还可以藏拙。这是标緻妻子与丑陋丈夫干事的样子。那标緻丈夫与丑陋妻子行房的情敝也与此一般,不消再讲。若是我和你这样夫妻,白对白红对红,娇嫩对娇嫩,若不在日间取乐,显一显核肤,终日钻在被窝里面暗中熟练处理,可不埋没了一生,与丑陋夫妻何择?娘子不信,我和你试一试,看比夜间的滋味何如?」
玉香倒此处不觉有些省悟,口里虽然不肯,心上却要顺从,但觉两腮微红,骚容已露。未央生暗想,他有些意思来了。本要下手,只是此女欲心初动,饥渴未深,若就与他做事譬如馋汉见了饮食,信口直吞,不知咀嚼,究竟没有美处。我且熬他一熬然后同他上场。就扯一把太师椅,自己坐了,扯他坐在怀中,揭开春宫册子一幅一幅指与他看。那册子与别的春意不同,每一幅上前半页是春宫,后半页是题跋。那题跋的话前几句是解释画面上的情形,后几句是赞画工的好处。未央生教他存想里面神情,将来才好原创,就逐句念与他听道:
第一幅乃纵蝶寻芳之势。
跋云:女子坐太湖石上,两足分开。男手以玉麈投入阴中,左掏右摸以
探花心。此时男子妇人俱在入手之初,未逢佳竟,故眉眼开张,与寻常
面目不甚相远也。
第二幅乃教蜂酿蜜之势。
跋云:女子仰卧锦褥之上,两手着实,两股悬空,以迎玉尘,使男子识
花心所在,不致妄投。此时女子的神情近于饥渴,男子的面目似乎张惶,
使观者代为之急,乃化工作恶处也。
第三幅乃迷鸟归林之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