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1042年:一个故事究竟有多少种讲法?
楔子
你好,这里是《文明之旅》。欢迎你,穿越到公元1042年,大宋庆历二年,大辽重熙十一年,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五年。
前年,1040年,我们讲的是大宋和西夏的战争。上一年,1041年,我们宕开一笔,讲的是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。这一年,我们再把目光放回到宋夏战争的战场上。
战争打了三年了,大宋这边的局势一直没有转机。一方面是内部情况不容乐观:战场周边的几个地方,陕西、山西、河北和开封周边地区老百姓的赋税负担,比战前一下子多了将近50%。遍地流民的情况在大宋腹地已经开始出现。
另一方面,战场形势也一直在恶化。前两年,已经有三川口、好水川连续两场大败,每场都是上万人全军覆没。而1042年的11月8日,宋夏之间又爆发了第三次大战,也就是定川寨之战。宋军再次惨败,主帅葛怀敏,还有其他十多名将领阵亡,士兵损失又是将近1万人。前方消息一传来,关中地区,就是今天西安一带的恐慌气氛就起来了。对啊,李元昊兵锋所指,下一步威胁的就是关中了。但是,大宋在关中的防守兵力不够啊,从远处调也来不及,怎么办?朝廷就赶紧派人在路上拦人,拦那些本来应该调回中原的军队,让他们赶紧回去,防守关中。那你想,这些士兵能干吗?本来在塞外驻军时间就长了,好不容易调回中原,现在朝廷打败仗了,元昊的西夏军队如狼似虎地就在后面,让我们回去?这不就是让咱们去送死吗?这些军队差点就要哗变。你看,定川寨之败,已经不只是边疆战场上的一次普通失败了,大宋朝的整体局势已经被牵动得有点不稳了。
但是,如果这个时候你在开封朝堂上,在大宋君臣们的身边,你可能也会感受到另一种情绪。他们可能会说:老天爷!幸好是这个时候大败。如果定川寨之败早上一两个月,那局面就更不堪设想了。从这句话里面,你甚至还能听到一种很庆幸的味道。
为什么呢?
因为这一年,大宋最头疼的事,不是和西夏在战场上的对攻,而是和大辽在边境上的对峙。后者更加凶险。1月份,大辽开始集结兵力,并且派来使者,狮子大张口地提条件,要大宋割让土地。如果不答应,就要撕毁澶渊之盟,再次掀起宋辽大战。以大宋现在的国力,能不能同时承受两场战争?不知道。但大宋君臣们知道:西边的西夏只是肘腋之患,而北边的大辽是心腹之患啊。打西夏败了,顶多是窝囊,打大辽败了,那是真可能灭国啊。这是两个级别完全不同的威胁。
好在,经过大半年的交涉,宋辽双方在今年10月11日达成了新的和平协议。大辽关于割地的要求,就算了,但是大宋每年给大辽的岁币要涨一涨:从过去的每年30万增加到50万。一场危机解除。因为这是庆历年间发生的事儿嘛,所以历史上把这件事称为“庆历增币”。
这件事情过去不到一个月,就传来了定川寨惨败的消息。你现在应该明白,为什么我们说,大宋君臣这个时候的心情很复杂。如果这场惨败再早一两个月发生,让辽朝知道大宋在军事上如此不堪一击,那个协议还能不能签的下来,就很难说了啊。
这一年,看起来似乎也就是宋夏之间打了一场仗,宋辽之间使者来来回回地吵了几架。但实际上,无数个念头在大宋、大辽、西夏的当家人脑子里转来转去,历史的平行空间里有无数个电光火石的瞬间,每一步都险象环生,每一步都落子千钧。
好,这一期的《文明之旅》,我们就来看看1042年发生的这个远比表象复杂的故事。
忍辱的故事
关于“庆历增币”这个事,我们先来看看大宋这边的版本。
在宋朝君臣看来,这就是个无妄之灾。闭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。正忙着和西夏打仗呢,突然被大辽找上门来敲竹杠。哎,我们两家1005年就签了澶渊之盟好吧?你家大辽皇帝当时怎么说的?“如果违反盟约,天打五雷轰”,对吧?两家和好了快40年了,你们怎么能突然提这种无理要求呢?
那大辽方面的要求具体是什么呢?宋朝这边的情报工作做得很不错,辽朝使团还没到开封,大宋朝就已经花钱买到了一份辽朝国书的副本,已经知道他们的意图了。
辽朝在这封国书里面先是扯了一堆过去的事,然后说了三层意思:第一,你们大宋不知道西夏和我们大辽的关系吗?他向我们称臣啊,娶了我们家好几个公主啊,又是我家女婿又是我家外甥的,你们大宋怎么无缘无故打他呢?第二,你们大宋好像在边界上修防御工事来着?这是什么意思?这是要挑衅吗?第三,这么着吧,把咱们之间有争议的关南之地,还有当年北汉的地方——就是山西太原附近的那块地方——都归还我们,这次的事情就算了。
这里面提到的关南之地,就是莫州和瀛州,今天白洋淀附近的那一块地方。大辽和中原王朝为它争来争去,已经快100年了。但是,作为历史遗留问题,澶渊之盟已经解决了啊。至于当年北汉的太原附近地方,那就更是属于漫天要价,只是大辽那边的谈判筹码。真正开始谈判的时候,马上就不提这茬事了。
你想想看,大宋君臣突然接到这么一封信,会怎么想?一定是觉得被无赖、流氓乘火打劫了啊。但这是国家大事,光有道德义愤有什么用?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。宰相吕夷简就推荐了一个人来负责处理这个事。这个人的名字你可以记一下,他叫富弼。因为他活得很长,出生在1004年,就是澶渊之战爆发的那一年,一直活到了1083年,将近80岁才去世。未来几十年,他对大宋朝的政局都有重要影响。这次处理对辽外交交涉,就算是他初出茅庐的一战。
富弼接到这个任务之后的表现,是非常悲壮的。他被仁宗接见的时候,那话说的,皇上为什么事担忧了,这是我们做臣子的耻辱,我担下这副担子,连死都不怕。仁宗皇帝很感动。
你可能会说,有这么可怕吗?不就是去搞个外交交涉吗,哪至于就生啊死啊的?你想两点。第一,在那个时代,宋朝人看契丹人的感受,那是华夏看蛮夷。出使蛮夷,万一对方情绪不稳定,凶性大发,什么都有可能发生。你看汉朝派到蛮夷的使者,不就经常有被杀、被扣留的吗?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第二点,这种外交交涉非常困难。要么搞不定,不能替皇帝分忧,要么搞定了,又会被局外人指责为丧权辱国。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。
所以,富弼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,表现得非常决绝。第一次出使辽国的时候,家里的一个女儿死了,第二次出使的时候,家里生了一个儿子,他都不闻不问,坚决启行上路。路上收到家书,连信封都不拆,直接烧了。他说,何必看呢?看了,不管家里是好事还是坏事,都是徒乱人意啊。富弼在出使大辽过程中的表现,堪称完美。无论对方说什么,都是你有来言、我有去语,既坚决,又机智。
但是,如果不管过程,只看结果的话,宋朝仍然是吃了大亏的,里子面子都吃了大亏。
先说里子。富弼去辽国的时候,身上带着三封誓书,也就是三份具体的条约。第一份誓书呢,是宋朝嫁一个公主给辽朝。富弼反复强调,选这一条呢,嫁妆是一次性的,而且最多给10万,所以不推荐。第二份誓书呢,是宋朝每年增加10万的岁币,没有附带条件。第三份誓书呢,是宋朝每年增加20万的岁币,请注意,又多了10万,但有一个附带条件,那就是辽朝必须帮助宋朝制服西夏,让西夏重新臣服于宋朝。来来来,请选择。
结果,辽兴宗选了第三份誓书,也就是宋朝每年增加20万岁币。不过,辽朝不同意把帮助宋朝制服西夏这一条白纸黑字地写进誓书,也就是正式条约。作为弥补措施,辽朝同意在国书,也就是两国皇帝的日常通信中提那么一嘴:哥们你放心,这事包我身上。请注意,国书的约束力,比誓书要差很多,全凭个人信用了。
这是里子上,也就是实际利益上的损失,还有面子上的损失:除了加钱以外,辽朝还要求以后交割岁币,要用“献”字或者“纳”字。这笔钱是你奉献给我的,或者是我笑纳的,你听出来了,甭管用哪个字,这都是逼着宋朝承认比辽朝低一等、矮一头。富弼一听这个要求就急了,这么行?他甚至指着远处的高山说,你们就看看那座山,高不高?那山你们都可以越过去,但是你们要想得到那个“献”字或者“纳”字,别说登山,那是比登天还难啊。你们就是在这儿把我砍了脑袋,我也不会同意的。
辽朝皇帝一看,哟,态度这么强硬呢?好吧,我不跟你说了。我派人直接跟你们皇帝说去。富弼说,你说去、你说去。然后赶紧给大后方写信,说有这么个事儿,我这儿是以死相争,我看他们的气焰已经被我打下去了,你们可别答应啊。结果你猜怎么着?大宋朝廷居然还是答应了,“纳”就纳吧,据说这是宰相,也是大词人晏殊给皇帝出的主意。顺便说一句,晏殊和富弼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,晏殊是富弼的岳父。一家人在这件事上也是两个判断。咱们也别忙着指责宋仁宗和晏殊。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,后方的朝廷和前方的谈判使团沟通起来没有那么方便,而大宋又实在是不能冒险和大辽开战,这个决定太难做了,最后选了这么个委曲求全的方案,也是各有各的考量。
到了这一年10月11日,宋辽双方正式达成新的协议。双方事后的反应是这样的:大辽那边,给办理这次外交的官员刘六符升官,升到汉人能升到的最顶级的官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还刻了个碑,记下这个功劳。你看,这事在大辽看来,是一场辉煌的胜利。那在大宋这边呢?皇帝也觉得富弼把事办成不容易,要升他的官儿。但是富弼说,办成这么个结果,要说功劳,我肯定是没有的。要说赏赐,我肯定也是不敢受的。惟愿陛下您哪,好好建设国防,勿忘国耻啊。到了下一年,庆历三年的时候,朝廷又要给富弼升官,富弼还是不肯。直到皇帝专门派宰相跟他说,这回升你的官儿,就是朝廷想启用你,跟你出使辽国的事儿丁点关系都没有。富弼这才接受。你看看,大宋朝虽然拿到了和平,但至少当事人一点也不觉得光荣。
好了,刚才我说的,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个版本:一个被恶人趁火打劫,大宋朝花钱买平安的故事。往好了说,这就是所谓的“幸福者退让原则”,假如你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,而你遇到了一个街头烂仔的挑衅,那你最好忍一忍。不是因为你胆小,而是因为你值得珍惜的东西更多。简单说就是“你命贵,你先退”。而往坏了说呢?这就符合我们对于大宋朝的一般印象:有人上门敲竹杠,软弱的大宋耻辱地退让了。
但历史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,同样一组事实,在不同人的眼里,可以讲成不同版本的故事。同样是宋朝人的角度,庆历增币的故事,其实还有另一个说法。
一般我们都会认为,被大辽这么一威胁,大宋朝怕挨打,直接就怂了,所以才落得个吃亏收场。其实并没有,宋朝是尽可能地摆出了一副我要和你决战到底的架势的。我们可以简单来看几个事实:
第一,是让宰相与枢密院长官互相兼任。要知道,宋朝从开国之初就定下了这么个治理结构:在中央,中书,也就是宰相掌民政;枢密使掌军政;三司掌财政。分权制衡,皇帝居中决断,这可是祖宗之法。但是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,和大辽大战在即,提高决策效率才是当务之急。所以,让宰相兼任枢密使,基本等于是建立了一个战时决策体制,是真的准备要打仗。
第二,光做组织上的准备不行,还得动点真格儿的。大宋朝决定要营建“北京”。请注意,这个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,而是当时位于今天河北邯郸的大名府。准备打仗,总得加强城防吧?那是应该加固东京开封,保障根本呢?还是加固西京洛阳,开封万一守不住,做个备份呢?这个时候宰相吕夷简力排众议:哎,怎么能那么示弱呢?咱们偏偏要在黄河北岸营建新都城。一旦辽军敢于南下,宋仁宗就可以御驾亲征,到北京去,到前线去,这不光是给大宋臣民看,展示老赵家抗争到底的勇气和信念,还可以给辽朝人看,让他们觉得大宋皇帝没那么好惹。
而且,快速修建一个大型城池,本身也是大宋的长项,确实可以展示国力。这一年,辽朝派使臣南下,当然要路过澶州的北城,就是当年澶渊之盟的时候,真宗渡过黄河亲临前线的那座城。已经过去快40年了嘛,城池早就荒废了,现在正好拿来做文章。辽朝使者来的时候,大宋这边假装在这里动工修河堤,等过了10多天,辽朝使者回去的时候,突然看到一座新城矗立在黄河北岸,史书记载他们的直接反应是“甚骇”,就是惊着了。这是不是夸张咱不清楚,但辽朝使者对大宋国力产生了感性认识,那是肯定的。
除此之外,大宋还做了第三项准备,就是随时准备开决五条大河。辽朝军队骑兵多,在古代能限制骑兵机动能力的手段有限,在平原地区,也就大江大河和塘泊泥沼了。你不是准备来打仗吗?好啊,我大宋现在派人到河北去,准备随时把黄河以北的五条大河的口子掘开,把河北平原淹成一片汪洋。这是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,大宋朝拉开了鱼死网破的决战架势。
除此之外,你就看这一年大宋的动作,什么选拔官吏、将领,预备粮草、甲胄,从陕西前线往河北调兵等等,这些准备工作都在做。
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些,而是有人觉得,危机危机,有危就有机,为啥不利用大辽这次向我们伸手的机会,让他们帮我们把西夏搞定呢?如果办成了,那不就是所谓的借刀杀人、驱虎吞狼、一石二鸟、花小钱办大事吗?
没错,当时大宋这边确实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一步步实施的,那你说最后成功了吗?
得意的故事
其实,要动用辽朝的力量来制约西夏,这个想法在大宋这边早就有了。那还是前年的事,当时在陕西主持对西夏作战的范雍就给朝廷打过报告,说,我们这些年跟北边的辽朝关系不错啊,每年30万岁币结下的交情也该用用了。如果我们派个使臣劝他们帮着我们打西夏,那多好?我们要是能得了西夏的地盘,哪怕每年再多给大辽10万岁币呢?那也值啊。就是他们没能打赢西夏,至少也破坏了他们两国的关系。试试有什么不好?
你听听啊,借大辽的刀杀西夏的人,这个想法早就有了,而且连价码都是那个时候想好的,每年加10万岁币嘛。
到了上一年,又发生了一件事。有一个民间人士,一个没有考取功名的读书人,给朝廷上书,说应该借大辽的力量打西夏。宰相吕夷简看见了,表示非常赞赏。你看,这个借兵大辽的共识在悄悄地达成。
所以,当今年大辽突然发难的时候,大宋君臣虽然觉得突然,但是多少也有点“来得正好”的感觉。你提出割地,那是不可能的,但是岁币可以加。加也得有条件,那就是帮我制服西夏。这就是富弼带给辽朝三份协议的缘起:你既然提这事,我就每年加10万岁币,不能让你白张一回嘴,但是如果你愿意帮我搞定西夏,咱们每年加20万岁币!你看,这是早有预谋的。
要特别说明一点:在这个阶段,大宋上上下下的舆论对“岁币”这个事没有那么反感。它既不同于上对下的岁赐,也不同于下对上的岁贡,就是算笔账而已。所以,这和我们今天的人不太一样。我们多少还是会觉得,用钱买来的和平有点丢人。而当时距离澶渊之盟不远,大宋老百姓刚刚享受了将近40年的和平,富弼就说过,岁币这点钱,还不到用兵费用的百分之一二,所以澶渊之盟是正确的。范仲淹还算过一笔账,说我以前在越州当知州的时候,越州每年的收入就是30万。用大宋一个州的收入,免掉外部的重大威胁,真是划算啊。
所以你看,这个时候的大宋君臣并不觉得再加20万岁币,把西夏搞定,在政治上有什么不妥。这就是一个纯粹的策略问题。你就这么想嘛,每年出20万军费,雇大辽这么个雇佣兵替我镇着西夏,你说便宜不便宜?
好,那这个策略成功了吗?成功了。不仅成功了,而且是让人大喜过望,比想象的还要成功。
大宋这边本来指望的,只是大辽对西夏的元昊施压:别闹了!当什么皇帝?听大哥一句话,你接着对大宋称臣,回到1038年之前的原状。能达到这个目的,大宋已经非常满意了。大辽的辽兴宗也是这么承诺的,那口气,真的是大包大揽,说你放心,不就是让元昊对你们称臣吗?我以为多大事儿呢!我一句话就能办到。
但是没想到,大辽不仅对西夏施压,而且两年之后,大辽竟然对西夏出兵,打起来了。小弟不听大哥的招呼,大哥直接愤而动手。这事就超出大宋的计划了:我只是托你去平事儿,你怎么还打人呢?
出了这个事,大宋这边的心思可就多了去了。比如范仲淹,他刚开始是担心其中有诈:啥?大辽和西夏打起来了?不会吧?他们都把军队集中到边境,但是他们交界的边境,离我们大宋的山西也很近啊。别是他俩商量好了,要一起出兵来打我大宋吧?我们在山西的防守可是非常空虚的啊。很是紧张了一阵儿。
后来发现,大辽和西夏,不是假打,是真打。辽兴宗给大宋写信,说你们大宋可别忙着和西夏和谈,等我揍它一顿,打服了你们再谈。他甚至还对大宋的使者说,你们的人可别经过交战区域啊,别误伤了你们。无关人等闪开,别溅你一身血。
到这个时候,范仲淹又嘀咕了,说麻烦了。他分析了五种情况。
第一,我们本来只是求辽兴宗出个面,把事儿平了就行了。现在他出兵打仗,那他打赢了之后,跑来跟我们邀功,再伸手找我们要钱,比如让我们把军费出了,这可咋办?
第二,别忘了,我们大宋现在正在跟西夏的元昊谈判,让他别当皇帝,继续向我们称臣,本来谈得差不多了。现在辽朝上去乒呤乓啷一通打,那我们和西夏还谈不谈?如果不谈了,那岂不成了我们看辽朝的脸色行事?那我们可就是既失信又丢人。
第三,如果我们现在就停止和西夏谈判,但是万一元昊向契丹服软,他们俩倒是重归于好,西夏最恨的是谁啊?最恨我们大宋啊。那我们岂不是里外不是人?
第四,万一他们哥俩和好了,大辽反过头来又逼我们宋朝与元昊讲和,是不是还得听他的?那岂不是我们被大辽指挥得团团转?
第五,咱们接着想,那个时候,如果再和元昊谈判,本来就失信于元昊了,而且他也没有大辽这个后顾之忧了,那谈判可就难喽,元昊还不漫天要价啊?
你听听,范仲淹是不是心思还是挺细的?方方面面的情况都想到了?当然,这个时候的范仲淹也没别的办法,只是提醒朝廷,当务之急是加强国防,有备无患。
但是范仲淹千算万算,还是算漏了一种情况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大辽打西夏,居然打输了。
事情的经过很有戏剧性。1044年,辽兴宗御驾亲征,讨伐西夏。元昊知道双方实力相差太远,赶紧认怂,我服了还不行吗?元昊态度还是很诚恳的,亲自带人到大辽的军前请罪。辽兴宗看他认错态度良好,就派人赐酒给他,好吧好吧,喝过这杯酒,以后好好做人,可不许这么不听话了。准备就这么放过元昊了。
但事后,大辽的大臣们一商量,说别介啊,大军都召集齐了,动员一回不容易,干脆一鼓作气把西夏灭了得了。于是又开打。具体过程不细说了,总之,在最后的决战中,突然起大风,飞沙走石的,眼都睁不开,辽军大败。
你可能会说,大辽打西夏,那还不手到擒来?这肯定是大意了。还真不是。四年后,元昊去世,辽兴宗一看,机会来了,第二年又打了一回西夏,结果是互有胜负,大辽又是无功而返。
这一幕,可就把大宋这边看傻了。什么?辽朝也打不过西夏?但是转念一想:这不正好吗?范仲淹的所有担心烟消云散了。一方面,大辽败了,还有什么脸面在我大宋面前装大哥?老老实实拿着我给你增加的岁币回去养伤吧。北方的威胁,解除!另一方面,西夏虽然赢了,但是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和我大宋长期抗衡,还是得向我低头。西边的麻烦,解除!你看,多好?一切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局面,真是苍天有眼啊,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。哈哈哈哈,真是睡着了还要笑醒了。
但是,局面演化到这一步的时候,庆历增币这件事在大宋这边的感受里,就变成了两个故事。一个故事,当然是大辽不讲信用,趁人之危敲竹杠,大宋这边委曲求全,很屈辱地增加了岁币的故事。但是与此同时,这个故事还可以这么讲:大辽是夷狄嘛,所以打破道德底线来讹诈,但是我大宋非常机智勇敢啊,我们营建大名府做北京,调兵遣将,甚至做出开挖五条大河,玉石俱焚地准备和来犯之敌决一死战,而且我们派出富弼这样的使臣,用三寸不烂之舌,既灭了对方的威风,也用增加20万岁币的代价,就成功地挑拨了大辽和西夏的关系,让他们打起来了,最后大流氓意外失败,回家养伤,小流氓还算识趣,也不再闹事儿。最后看起来,还是我大宋以夷制夷,妙计安天下。
这个心态,集中体现在后人对富弼的评价上。比如,到南宋的时候,就有人说富弼这次出使辽朝,是“一言息南北百万之兵”,太伟大了。到了元朝修《宋史》的时候,对富弼的评价也是,牛啊,他为中国南北双方的老百姓赢得了几十年的和平啊。
其实,富弼活着的时候,就已经是这样。话说富弼晚年的时候,退休在洛阳,家里经常来客人。客人来了,自然要奉承几句主人,几乎都是那几句话,您老当年出使大辽,功劳大大的啊。富弼那么大岁数,只要一听这话,就气得面红耳赤的,客人都发懵:这是咋了,老头儿为啥生这么大气?有一次,有晚辈实在憋不住就去问他,到底怎么回事?富弼说,当年我出使大辽,就是因为国家武力不行,打不过人家。增加岁币,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,哪是我的本意啊?我哪有什么功劳?只有往事不堪回首啊。
你看,庆历增币这件事,即使在当时,也是一个故事,两种表述:一个是面红耳赤的耻辱叙事,一个是得意洋洋的成功叙事。
隔了这一千年,我们到底要相信哪个故事呢?
隐藏的故事
刚才我们说了,庆历增币的故事,有两个讲法,一个是大宋忍辱负重的故事,一个是大宋计谋得逞的故事。到底哪个才更符合事实?
其实,如果你真的身处历史现场,你会觉得,何止是这两个故事?在平行空间里,还有更多的故事可能发生。如果它们发生了,那可就更加不堪、更加惊心动魄了。
复盘整个过程,有一点,你不觉得奇怪吗?辽兴宗为什么要打西夏?我不妨请你代入他这个角色:现在你就是辽兴宗了,我们来看看,随着事情的演化,你本来应该做什么样的正确决策?
我看见宋朝和西夏打起来了,而且宋朝那么大的体量,居然打不过西夏。我决定上去敲大宋一笔竹杠。这个可能不符合道德,但是符合理性。没啥可能说的,我做得对。
紧接着,宋朝派使者来了,说我有三个选择:嫁个公主过来,附带一次性的嫁妆,这个不考虑,利益太小了。加10万岁币,没有附加条件;加20万岁币,附加条件是帮大宋搞定西夏。我福至心灵,我突然意识到,一个历史性机遇出现了。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了20万岁币,而且不做正式承诺,只在口头上说,包在我身上。
辽兴宗如果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,这时候肯定是高兴坏了啊。这不用我们现在去猜,当时宋朝就有个大臣,叫余靖,把辽兴宗这个时候的心理活动分析出来了。
首先,这等于是给了大辽一个机会显示力量啊:你大宋损兵折将都打不过西夏吧?而我大辽身不动膀不摇,写去二指宽的条子,元昊就听我的话。怎么样?大辽和大宋,一南一北谁强谁弱,是不是一目了然了?
好了,有了这么个对比放在这里,辽兴宗下面的选择就多了:等搞定西夏之后,20万岁币?开玩笑,那叫预付款!现在事儿办成了,你不谢谢我?再加!加多少我说了算。如果不答应,我那个时候再出兵打你啊,而且我和西夏一起打你啊。你现在就这么怕打仗,等将来我搞定西夏,我们之间的强弱之势就更明显了,你们大宋内部肯定就更无斗志了。你看,你要求我帮你办这件事,你一张嘴,就等于把战略主动权拱手送给我了。
这一点,不仅是余靖,大宋这边,还有欧阳修也看出来了,说求辽朝搞定西夏,太不划算了,即使搞定了,我们得的便宜并不多;但是他如果真去搞了,还搞成了,那反而是我们的大麻烦。
好了,局势分析清楚了,作为辽兴宗,这个时候最符合大辽利益的行动策略是什么?当然就是把这个送上门的战略优势尽可能放大,利用大宋有求于我的心态,一边支持小弟西夏给大宋捣乱放血,一边假装和事佬,嘴里喊“别打了别打了”,同时找机会继续向大宋敲诈利益。哎呀呀,我是在替你办事,经费不够啊,再加点,我就能替你办成。
这就意味着:从1005年澶渊之盟以来存在了将近40年的宋辽平等机制,终于被打破了。到时候你再看:整个东亚政治舞台上,哪有什么三足鼎立?只有我大辽一家独大。这可是大宋主动送上门来的战略机遇啊。
你看到没有,只要辽兴宗这么做了,那 1042 年的大宋,可能就没有这么容易度过难关了。历史可能就走进了另一条岔道。
但是在现实中,辽兴宗没有这么做,而是真的去帮大宋搞定西夏,搞不定,甚至还出兵去打。这听起来,就是一个傻乎乎的黑老大,搞不清自己的真实利益,只因为看见小弟不听招呼,就恼羞成怒、大打出手的故事。
其实也未必。辽兴宗的算盘有可能是这样的:东亚舞台上,现在有三股力量,除了我们大辽,就是宋朝和西夏。宋朝是一贯的对手,西夏以前虽然是小弟,但早就不怎么听话了,三天两头的在我大辽西边搞事,抢我部落,威胁我跟西域、吐蕃的贸易往来。在这两个对手之间,宋朝明显更强大一些。那好,如果我要颠覆现在共存鼎立的局面,我应该向谁先下手?当然是西夏啊,它比较弱嘛。那我为什么现在下手?因为宋朝求我搞定它,我表面上是应宋朝的要求动的手,一方面有岁币可以收,这是现实利益,拿了再说;另一方面,我现在打西夏,至少宋朝不会和西夏联手,让我腹背受敌、两面作战。多好?
等我拿下西夏之后,哈哈,再以泰山压顶新胜之势面对宋朝,下面要发生什么,是继续敲诈更多的钱财,还是干脆一鼓作气灭了宋,那就看我心情,到时候再说了。
当然,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,辽兴宗还是太自大了,最终居然被西夏打败了。但是,在历史现场,几乎没有人猜中这个结尾,连西夏的元昊也没有猜中。要不他怎么冒那么大的风险,居然亲自去大辽的军前去请罪呢?
那你说辽兴宗是不是蠢呢?
我们这些后人看历史,最好不要做这样的假设。历史当事人都置身于自己的处境中,他们做决策的因素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。就拿辽兴宗来说,他也有一大堆的难言之隐。比如,他继位之后,皇位一直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法天太后萧耨斤,还有,他的弟弟耶律重元,威胁着。如果只看辽朝内部,他是急需要证明一次自己的能力,才能巩固权力的。
这里有两个间接证据啊:第一,在庆历增币的协议达成两个月以后,辽兴宗就为自己上了一个12字的尊号。很明显,这个动作,就是要在功劳簿上给自己当众记上一笔啊。第二,就在给自己上尊号的同一天,他还把自己的长子梁王晋升为燕国王。这也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信号:原来他的法定继承人,是他的弟弟皇太弟耶律重元,现在提拔自己的亲儿子,隐隐然又是在企图调整皇位继承人的顺序。
所以你看,辽兴宗贸然发动对西夏的战争,确实着急了,自大了,莽撞了,但是背后的原因,恐怕不是对外欲壑难填,而是非常理性地借机对内急于树立权威。
我们继续要问:如果历史没有出现这个戏剧性的失败呢?如果大辽真的就灭了西夏呢?那对大宋来说,可就真是不堪设想了。你还别觉得不可能。
事实上,70多年之后,几乎一模一样的形势,居然就再次重演了:前半段的故事和这次几乎一模一样:大宋朝和新崛起的大金结盟,希望借大金之手搞定大辽。大金答应了,也出手了。但是,故事的后半段不一样了,戏剧化的转折这次没有发生,彼时的金太宗没有犯这次辽兴宗的错误,金朝赢了,辽朝灭亡了,然后,北宋也灭亡了。
那是一个更加悲伤的故事。它在70多年后,在历史的重重烟幕后面盯着1042年,庆历二年的大宋君臣的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,看着他们的挫败感或成就感,自觉屈辱或自觉得计,嘿嘿地冷笑啊。
今天,我们透过1042年“庆历增币”的故事,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历史发展的多重可能。是的,后人看历史,经常有所谓的“后见之明”:哦,原来是这个原因导致了这个结果,一切都那么条分缕析、判然分明。我们非常容易轻率地得出结论:你看,大宋文弱吧?所以只好忍辱负重;或者,大宋聪明吧?所以只用20万岁币就借力打力,以夷制夷,又赢得了几十年的和平。
我们回望历史,如果总是满足于这些廉价的、简单的结论,就会和历史现场的那些丰富的可能性,平行时空里的那些更不可思议的故事擦肩而过。
最后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,请你感受一下其中的玄机:
话说,加菲猫的故事里面有这么一段:有一次,加菲猫走丢了,被卖给了宠物店。加菲猫很痛苦啊,担心会和主人乔恩从此永别。过了一些天,加菲猫突然看见主人乔恩走进了这家宠物店,然后就看见了加菲猫。哇!意外之喜。然后乔恩就把加菲猫又买回去了。
表面看,这就是一个很俗气的一家团圆的故事。
但是,故事中还交待:当乔恩抱着加菲猫往家走的时候,两个人各有一段内心独白。加菲猫心想:我永远不会去问乔恩,你今天为什么会走进宠物店?是不是不打算找我了,打算买一只新的猫了?而乔恩心里想的是: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加菲猫,我今天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,走进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家宠物店的。如果今天再找不到你,我就不再找了。
我看到这段故事的时候,怦然心动:原来,在表面的事实后面,还有无数的隐而不显的事实;在浅层的因果下面,还有无数未能呈现的因果。
意识到它们的存在,我们才能对历史现场、历史当事人的每一个重大抉择,心存敬畏。
好,1042年,就这么过去了。1043年,我们将把目光转向大宋朝的内部,庆历新政就要开始了。一场轰轰烈烈开始、唏嘘一声结束的改革,到底是怎么回事?
我们下一年再见。
致敬
本期节目的最后,我想致敬美国著名编剧和剧作理论家罗伯特·麦基。他有一本特别著名的书,名字就叫《故事》,是全球编剧界的“圣经”。他不仅给编剧们讲解创作原理,还探到了人性幽微复杂的深处。给你读一段吧——
在生活故事的漫流中,作家必须做出选择。虚构的世界并不是白日梦,而是一个血汗工厂,我们在里面辛勤地劳作,挑拣浩如烟海的素材,将其裁剪成一部影片。不过,当有人问“你选了什么”时,没有两个作家会做出同样的回答。有人在寻找人物,其他人则在寻找动作或纷争,也或许是对白、意象、心情。但是,没有一个要素能独自构建故事。一部电影并不仅仅是若干个瞬间的冲突或行动、人物个性或情感状态、机智对话或符号象征。作家搜寻的是事件,因为一个事件包含了以上的一切,甚至更多。
1042年这期文明之旅节目,我为你讲述了关于庆历增币的三重故事,一个大宋朝忍辱含羞的故事,一个大宋朝洋洋得意的故事,一个大辽惊涛骇浪的故事,你看,即便是真实的历史,结构不同,一样激发出不同的情感反应。致敬最会讲故事的罗伯特·麦基。
参考文献:
(宋)李焘撰: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,中华书局,2004年。
(元)脱脱等撰:《辽史》,中华书局,1974年。
(元)脱脱等撰:《宋史》,中华书局,1985年。
(宋)司马光编著,(元)胡三省音注:《资治通鉴》,中华书局,1956年。
(宋)徐梦莘著:《三朝北盟会编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9年。
(清)李有棠撰:《辽史纪事本末》,中华书局,1983年。
林鹄《忧患:边事、党争与北宋政治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22年。
陶晋生:《宋辽关系史研究》,中华书局,2008年。
杨浣:《辽夏关系史》,人民出版社,2010年。
陶莎:《澶渊之盟后辽朝战略布局的演变》,《社会科学战线》2020年第6期。